究竟暂不营业

老万家的脑洞生产机器。微博:究竟今天产粮了吗

北平飘絮(1)

1.越狱

晴朗冬日里的北平,天空蔚蓝,点点白云点缀,俄而有觅食的鸽子扑腾过去,抖落薄薄细雪。田丹躺在卡车的车斗里,呼吸着自由的空气,笑得眉眼弯弯。

有人想让她出来,有人想让她在里面永远闭嘴。大人物们为了她斗得欢畅,但田丹什么时候出来、怎么出来,却是要她自己说了算。

日头懒懒挂着,阳光惬意温暖,田丹闭上眼,卷曲的眼睫覆盖下一片阴霾。既然出来了,就得有怨报怨,有仇报仇。

 

几天前,国民革命军第二十三军进驻大兴。作为南京在华北的最后一张牌,中正先生把嫡系部队安插在剿总的卧榻之侧,是助力也是威胁。剿总的傅总司令如果打的是待价而沽的主意,不得不重新掂量掂量轻重。

军队上午进驻,二十三军参谋长下午就叫开了京师第一监狱的铁门,来提田丹。金海摸不准剿总的意思,想拦一拦,见外面几百条枪,默默认了怂。

狱警在前面带路,周沪萍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四周的牢舍。路上听说,田丹被关在监狱最深处,经过上次的搅闹,狱警们都把她当小鬼看待。田丹想要搞事,几重大门几根警棍是拦不住的,躲远一点、躲再远一点,难道不开心吗?

周沪萍的眼中情不自禁地绽开细微的笑。

狱警开了门,副官示意他们自便。

隔着幽深黑暗的甬道,周沪萍和田丹之间,点点灰尘在阳光里飞舞。

田丹(装作很吃力的)抬头,微微眯起眼。眼前的人不同于一路上所见的国军军队,她着深绿色军服,手腕和脖颈处的扣子系得很服帖,武装带从肩膀上绕过,勾勒出英挺飒爽的弧度。军靴锃亮,同明晃晃的肩章一起,刺得田丹眼睛很不舒服。

周沪萍向外面看了一眼:“跟我走吧。”

田丹盯着她看了很久,耳边响起一阵又一阵的嘶鸣,她看着周沪萍,眼中映出血与火的暗泽。

田丹示意牢舍中的床榻:“聊聊吧。”

周沪萍脱了白手套,坐在床榻上,好整以暇。诚然,田丹很危险,但她此时被手铐限制行动,乃是拔了牙的老虎。

田丹微笑:“听说缅甸丛林里杀机四伏,野人猛兽、毒花蛇蚁,你竟然没有死在那里,真是叫人遗憾。”

肩线紧绷、呼吸频率忽然升高、眼部轮匝肌趋紧,眼前的军官很明显紧张了起来。

“想知道我怎么知道你在缅甸做的事情?”田丹循循善诱。

周沪萍抱着手臂,并不回答。

捧哏不给力,逗哏未免无趣。

“你穿深绿军服,说明是南京中央军编制。手腕处皮肤黑白可辨,很明显,是从热带回来不久。面黄肌瘦,看来你饱经沧桑历尽艰险,左腿走路要更用力一些来维持平衡,显然受过伤。一个军官,在热带战区受伤,再编入中央军,除了在缅甸走过一遭,不会有其他结果。在两广或云南?白崇禧和蔡锷什么时候那么好心派自己人去南京当炮灰?”

周沪萍不动声色。

田丹笑了,眉眼盈盈如水:“想到你这些年过得很不好,我就太高兴了。”

耳边的嘶鸣越来越大声,血与火重新燃起,那个漆黑的夜晚,高耸的天心阁上,周沪萍用枪指着她,田丹的背后爆发出汹涌的气浪,火光掀翻了长沙第一高楼的屋顶。

脑子里越是兵荒马乱,嘴上越是稳得住,田丹的问候亲切得像是多年未见的老友:“人血馒头好吃吗?周参谋,那一场大火烧了二十多天,长沙三十万百姓在地狱里滚了一圈又一圈,还以为你能踩着他们的血青云直上,没想到却被发配到东南亚吃枪子儿,因果轮回,报应不爽。”

周沪萍涵养再好也忍不住反唇相讥。她质问:“你觉得文夕大火是我的设计的?”

她靠近田丹,冷冷逼视她:“田丹,人不能用遗忘来遮掩自己犯的错,那天晚上的事情谁也没想到……”

“没想到?那时候周参谋难道不是被中统逼得走投无路,才撺掇省政府制定的这个计划?周参谋算计得好极了,中统、日本人、包括我,你所有的敌人都丧生在那场大火中,这么完美的计划,为什么要否认?”

周沪萍深深吸气,压抑自己翻腾的情绪。田丹想激怒她,她明白的。

今天是谈不下去了,周沪萍向门外走去,示意副官:“带她走。”

“一定要这么着急吗?”田丹笑,“杀人灭口,也不做得细致些?这座监狱的人都看见了是你把我带走的,以后剿总要人,周参谋也很难做吧?”

周沪萍气急,折回来:“我没想……”

轻微的“喀嗒”一声,手铐应声而开,田丹前跨一步,紧紧扼住周沪萍的脖子,拔出配枪顶在周沪萍的额角。

守在一边的副官和警卫纷纷拔枪,指着田丹。

田丹缩在周沪萍身后:“找金海打开牢门,放我们走。”

副官惊慌不已,被周沪萍用眼神止住。

狱警慌慌张张跑去找金海。

田丹附在周沪萍耳边,轻声问她:“现在是谁跟谁走?嗯?”

这一声“嗯”婉转悠长,耳边的热气呵得她微痒。周沪萍听得呆愣了一瞬,忽然笑出来。

丹丹还是那个丹丹。

不就是互揭伤疤么?谁不会?

“丹……田小姐,站在道德的高地上开心么?不如下来凉快凉快?”田丹扼住她细弱脖子,周沪萍咳了一声,声音低微,“你以为文夕大火只是我一人的设计?我一个人能引来日本人和中统?那时候我只不过是张治中将军手下一个小小的秘书,对日本人而言,我连无名小卒都不算。是吧,海上名媛、国民之花田小姐?”

日本人的悬赏,海上名媛、国民之花。

田丹的呼吸微微一凝。

“你真的看见了吗?是我在天心阁楼顶举火为号,军警得令便开始焚烧长沙城?真的是我吗?你真的记得吗?”

从见到周沪萍开始,耳边断断续续的嘶鸣声忽然化作滔天喧哗,十一月的长沙城寒冷彻骨,被焚天灭地的大火一烧,登时天崩地裂,民众哭嚎着嘶吼着,死命拦住军警泼洒汽油的脚步,那时——那时的田丹在坠落——坠落——从很高的地方坠落——坠入滚滚湘江。

“你不记得了吧。”周沪萍的声音似笑似叹,“你根本不记得以前的事了。”

“你只是迫切地需要找一个凶手来为文夕大火负责,所以你的记忆都偏执地指向我。田小姐,你仔细想想,那一场大火里,你真的那么无辜吗?”

田丹用枪狠狠顶住周沪萍的额角:“你闭嘴!”

她出国留学前夕受过一次重伤,醒来之后对以前的事记得都不大分明。田怀中安慰她,过去的都过去了,能想起来的日后都会想起来,只要她记得她自己是谁,记得自己的信仰,其他的,忘了也就忘了吧。

可午夜梦回时,心头深深的遗憾和寥落总会将她纠缠,田丹觉得自己一定是失落了最珍贵的宝物——与信仰同等重要。

好像钢针刺入后脑,好像重锤痛击胸臆,田丹稳定的心境罕见地出现波澜,持枪的手微微颤抖。

周沪萍不会放过这个机会。

她猛然仰头,从田丹混乱的呼吸声中判定位置,枕骨狠狠砸在田丹的鼻梁上——那是面部最脆弱的位置。周沪萍迅速夺枪,反握着田丹控制她的手臂,用力下拉,屈膝低头,力贯腰背,猛然把田丹背摔出去。

……

金海到的时候,田丹鼻血长流,她用绷带捂了捂,将脸转到一边。二十三军的长官也很狼狈,脖子上青一道紫一道,先头那飒飒的气质都被磨没了。

啧,看来这个监舍是养蛊的好地方。

周沪萍长官声音嘶哑,把剿总的手令给他:“拿着。”

金海眨了眨小眼睛,不明所以。

您有剿总的令还不赶紧把这尊凶神请走?放在监狱里穷折腾啥?

周沪萍不停咳嗽:“她乐意在这儿呆着,就这么着吧。要是她哪天愿意出来了,狱长,行个方便。”

副官送上一根小黄鱼。

不理会金海的故作推拒,周沪萍理了理衣领,遮掩住脖子上的勒痕,走出监狱。她还有很多事要做。

 

田丹出了监狱,在车斗里捋了捋自己的计划。查实冯清波的身份,这是一件,最重要的事,找沈世昌和谈。

卡车慢腾腾地开,田丹余光瞥过一抹深绿。

田丹心头一跳,弓起身子打量。深绿军服在这四九城中很难见到,剿总的军服是灰蓝,那个人好像在哪儿见过,噢对了,是在周沪萍身边,是个副官。

别搭理,别搭理,现在查实冯清波的身份最重要。

田丹深吸一口气,滑下车斗。

 

跟踪副官,田丹来到一家酒店。剿总表面上对二十三军不冷不热,却还是暗地里对他们示好。

副官走进酒店,跟前台搭话。几个黑西装在前门闲聊,三不五时地扫视周围环境。从前门进太扎眼。

田丹绕到后门,路过洗衣房和厨房,顺了点东西,上楼时正好缀上副官的脚步。她不远不近地跟着,上四楼,副官敲门。

是那个人应的门。

田丹按捺住澎湃的心潮——困扰多年的疑难,待到要揭晓时,想要戳破膨胀的脓包,总有几分忐忑。

那个人暗示的,会是真的吗?

她敲门。

“谁?”

田丹拿捏声线:“服务生,订餐。”

周沪萍开门。田丹趁门将开未开之间,用力向里推,周沪萍防备不及,被逼到墙角。田丹狡黠一笑,剔骨尖刀从服务生制服的袖管里滑出来,直取周沪萍咽喉。

周沪萍让开一步躲过袭击,枪就在门边的置物架上,她犹豫了一瞬,没有伸手去拿,和田丹近身搏斗,夺她的刀。

监狱里被暗算乃是田丹大意,这一次田丹非得问出她答案不可。

她有备而来,周沪萍猝不及防,僵持不久,剔骨尖刀架在了周沪萍的脖子上。

周沪萍看着她,眼神疲惫,带着几许无奈。

田丹这回轻松得手,心里起了疑窦,但并不妨碍她展露些许嘚瑟:“周参谋,我们又见面了。”

周沪萍眼神微凉,一寸寸打量过田丹含笑的俏脸,淡淡道:“你出来啦。”

前几天在监狱的教训委实深刻,田丹把刀架得近了些,刀锋贴在白皙的皮肤,蹭出些微的血痕。周沪萍恍如不知,只是看着田丹。

田丹被她的视线灼痛,闪避之后,强迫自己看着她的眼睛:“1938年,在长沙,到底发生了什么?”

周沪萍闭上眼,不理会。

她闭上了眼睛,田丹再强大的心理压迫也无处施展。她冷笑,声音如淙淙山泉,清凉迫人:“周参谋,老相识了,别逼我。”

“我说什么,你便信什么,是吗?”周沪萍稍微活动了一下被压制住的双手,换来田丹更用力的桎梏:“你瞧,我说了你也不信,说不说又有什么意义?”

“信不信是我的事,你骗不了我。”

周沪萍深深地看着她,田丹仔细捕捉她的微表情反应,被她的怅惘和难过摄住。

为什么要难过呢?

她忽然察觉到刀柄上有黏腻的水迹,鲜红鲜红的,是血。

“别人口中的真相往往经过谎言的粉饰。田小姐,那年发生了什么,你要自己想。”

如果田丹能想得起来,还跟她费着口舌?早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为革命除害了。

见她神色不虞,周沪萍想了想:“这样吧,回答我一个问题。田小姐,答对了,我就告诉你一切。”

田丹的眼神扫过来,示意她问。

“我知道你叫什么,可是你知道我的名字么?田丹。”

耳边的嘶鸣轰然放大,脑子里白光闪过,继而是长久的麻木。

田丹皱着眉,抿着唇,努力回想:“你叫周……”

监狱里见过一次,她胸前名牌上写着的,国民革命军第二十三军参谋长周……周什么来着?

周沪萍冷眼旁观,看她冥思苦想的样子,一颗心往下坠落,坠到幽沉处,纠结成一团。

她忘了。

从前的一切,田丹都忘了。

她忘了她们一起踩过岳麓山上清凉的石板路、一起在看过橘子洲头的夜幕星河、贾谊故居里她声音脆甜地读《过秦论》、太平街头长沙臭豆腐真的很香……

她把她一个人丢在乱世的风雨里,甫一见面就喊打喊杀。

怪没意思的。

周沪萍轻轻拨开刀刃:“你慢慢想,我不跑。”

走廊外传来喧哗声。田丹散乱的眸光一敛,危险地滑向周沪萍。副官来敲门。

周沪萍匆匆处理了脖子上的血迹,扣好衣领,把田丹藏进里间。

“什么事?”

“中统说城里走脱了共党,就躲在酒店里。梁处长和汪处长要搜查酒店的房间。”

“有证据么?”

“酒店丢了一套制服、一把刀。”

周沪萍想起田丹来时的装备,微微皱眉。

中统来得好快,怕不是另有图谋。

说话的功夫,梁处长从楼下上来,边告罪边往里进:“城里丢了犯人,为了各位长官的安全考虑,中统要对每一个房间进行搜索,让长官们受惊了。”

他们还算有礼貌,酒店里的住客抱怨一通也就算了——这样的手段已经算是和风细雨,很有礼貌了。

周沪萍穿上外套,略微整理仪容,汪处长就搜过来了。

“参谋长受累。”

“不用……”

“用的用的。”汪处长推开房门,大略扫了一眼,又推开里间——没有任何踪迹。转而指挥人手去翻嵌在墙上的衣柜。

来者不善。

周沪萍拖了把椅子坐下,问汪处长:“你是南田的学生?”

汪处长微微一笑,容光摄人:“长沙一别,老师很想念参谋长,一直企盼着和参谋长再过一手。”

当年的故人们,没死的都在这儿了。

周沪萍举了举咖啡杯聊做致意:“嗯,我也很期待。”

衣柜里没有线索。

汪处长意味深长地对周沪萍笑了笑,示意收队。

一通喧扰之后,中统的人在门酒店门口设置了哨卡,进进出出都要验明身份。除了国军军官以外,酒店一律只进不出。

汪处长绕着酒店外墙走了一圈,和梁处长一同回去了。

“盯紧周沪萍,她的房间里肯有猫腻。”

梁处长好奇:“为什么?”

“她的领口有血迹。”

“血迹怎么了?这年头,谁没个擦剐?再说了,搜人房间不是什么也没发现么?”

汪处长头回,盯着酒店硕大的招牌:“如果再加上那个呢?”

招牌底座由镔铁焊成,足够结实,支撑一个成年人的重量没问题。

梁处长转身就要杀个回马枪。

汪处长心里骂他蠢材,轻声呵斥:“回来!难道你想逼反二十三军?”

梁处长挠挠头:“不对啊。要是那个共党躲在周参谋长的房间里,还伤了周参谋长,参谋长为什么要帮共党遮掩呢?”

汪处长心里骂他愚蠢:“所以啊,要静观其变。”

……

周沪萍关上窗帘,隔绝一晚的五光十色——折腾许久,天已经晚了。

田丹洗了把脸,解开衣扣,给肩上的枪伤上药。有一处枪伤在后肩,她够不着。周沪萍接过药粉,均匀涂抹在伤口上。

田丹疼得眼睛眉毛鼻子都挤在一处。

周沪萍眼神凝重,盯着伤口看了很久:“你等我一会儿。”

她出了房间。

田丹自顾自将衣扣系好——天气怪冷的,谁要裸着肩等一个不安好心的老相识?

没多久,周沪萍回来了,顺道拎回来一个药箱,从里面拿出注射器和药剂。田丹搭眼一看,嚯,Penicillin。

周沪萍用眼神示意她伸手:“你来还是我来?”

田丹冷淡地看着她,眉眼间颇多敌意。

周沪萍和她僵持了许久,收拾好药箱,放进置物柜。

“今天是出不去了,外头都是中统的耳目,田小姐,今晚你先在这儿将就一晚。”

话音还没落地,田丹已经老实不客气地在里间宽大柔软的大床上和衣躺下。周沪萍也由得她,关了顶灯。

她站在里间门外,长长叹息。

你说,只要有你在,这世上我就不再是一个人了。

小骗子。

周沪萍微笑。

没关系,乱世流离,山河辗转间,她还有很多机会。

周沪萍叹息。

门外与床边,咫尺之距,远如天涯。

……

田丹翻了个身,裹紧了被子。

她睡得并不安稳,隐隐约约的梦境,让她总是不得安眠。

她梦见了她的父亲,田怀中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一些叨逼叨:可能会跟王鸥水仙北平春去联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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太惨了,沪萍都没有粮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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