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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平飘絮(2)【如果铁血淞沪 是新世界的前传】

2.梦境

她梦见了田怀中。

梦境里的田怀中要年轻一些,儒儒洵洵,青色长衫,戴着圆框眼镜,隔着书桌,拧着眉,沉默地看着她。

田丹四处打量,窗外是一片茂密山林,细听可分辨朗朗书声,极目远眺,惟楚有才的石碑里在山头。

想起来了,这里是长沙,岳麓书院。

那一年,田丹的母亲去世,田怀中应老友邀请离开伤心地,到了长沙岳麓书院,安心结庐做学问。田丹在岳麓山下的长郡公学读书,只周末回家。

他翻出一卷课本,语言不疾不徐,听不出喜怒:“丹丹,这幅画,是你画的吗?”

国语课本上辛稼轩美髯纶巾,却不合时宜地扛着一杆稻草梆子,上面插满了红艳艳的糖葫芦,晶莹可爱,将将插在“天下英雄谁敌手”之后。

好嘛,天下英雄谁敌手?红糖葫芦。

田丹承认:“嗯”。

田怀中眉头皱得更紧:“稼轩先生有什么不妥吗?为何要这般戏弄?”

田丹点了点脚尖,头垂下去:“上课无聊。”

沈世昌曾说,田丹从小就是一个特别的女孩,这话说得不全对。田丹从小是一个特别皮的女孩。兼着人又聪明,旧式的课堂新式的学校她都学得通透,与同龄人在一起读书,显得格格不入。

田怀中横眉怒目,失望道:“修学一途,重在修心,你的心性为什么总是定不下来?每天早上让你写那一百个大字都白写了?你也知道,无冥冥之志者,无昭昭之明,你这样让我怎么放心……”

田丹微笑听着,还能听到父亲的声音,真好。

一阵敲门声打断了田怀中的申斥。田怀中下半句噎在了嗓子里,他颇为不悦:“谁?”

烛火映出门外模糊的影子,她应了一声:“先生,是我。”

她推门进来,搁下一封信:“先生,这是警魄先生的信,耽搁不得。”

田怀中扫她一眼,眼神在她和田丹中徘徊一阵,轻叹:“知道了,你们出去吧。”

她微微颔首,出了书斋。仗着在梦境里的便宜,田丹毫无顾忌地观察她:步履间隔整齐,双手摆动幅度相当接近,这是一点一点磨出来的规整。

等等,为什么在自己的梦境里,会见到白天那个周参谋?

她忽然回头,对落在后面的田丹道:“快去睡吧,别误了明天的课。”

温柔和煦、恰到好处的关心促使田丹问出白日里一直想问的问题:“你……叫什么?”

她愣了愣,无奈一笑:“周沪萍,沪江的沪,萍水相逢的萍。不要再忘了。”

周沪萍。

横亘的迷雾散去些许,田丹看清楚了外围的些许细节。刚刚信封上的落款是民国二十四年,那一年田丹十六岁。受老友之托,田怀中的一个学生寄住了她家,好像是从复旦大学肄业来长沙念陆军军官学校……其他的,又记不分明了。

她应了一声,生疏地对她来给自己解围道谢,默默回了房间。

这是些事……以前发生过吗?在课本上涂鸦那次,田丹记得自己被田怀中罚得脱离层皮,接下去一周笔杆都握不稳。

 

雾气涌上来,这一幕变得模糊。田丹随意走动,又是一副画卷肆意铺开。

周沪萍站在长郡公学门口等她。她比田丹要大两三岁,高挑挺拔的身量在一众中学生中鹤立鸡群,深绿军服,外套拿在手上,袖口和衣领合得很服帖。她站在校门口,像是一株雨中翠绿青竹,英朗又风雅。穿着黑色中山装的男同学、浅蓝夹袄的女同学匆匆走过,经过她时,有人红了脸,有人挪不开眼。她一无所觉,修长的手指在外套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,等得有些无聊。

田丹看着自己从学校里出来,见着周沪萍,似乎有点不开心。

周沪萍拍了拍她的肩,手指从书包上掠过,故意使劲往下拽。脸上表情一派自然:“嗯,真沉。”

田丹左闪右闪,还是逃不脱这沉重的牵扯——没办法,人早生几年,长得比她高,手比她长嘛。像是认命了一般,田丹闷闷地问:“你来干嘛?”

“先生让我接你回家,没得又去哪儿上房揭瓦。”周沪萍板起脸,“这个月先生的津贴都给你搭进去了,你可省点心吧。”

田丹“哼”了一声,表示不屑。

“好吧,事实是——先生要出门几天,让我好好管束你,别让你乱跑。”

田丹的表情一点点亮了起来,眉眼生动,灼灼耀眼:“所以……”

“嗯,所以……”

“所以今晚可以不用回家!”

周沪萍故作遗憾:“家还是要回的。”她吊着她,看她一点点失落下去,又捧出希望,“在太平街玩儿高兴了,咱们再回家。”

长沙太平街是小吃点心汇聚之地,三四里路上,没一家点心铺子是重样的。田丹别的不爱,满足口腹之欲算是她觉得最幸福的事。可惜田怀中虽然宠爱她,对她的管教却极严厉,上学下学时间掐得紧,也少有零花钱。

周沪萍摸出一个信封:“我这个学期的奖金,你省着点儿,估摸着还能给先生剩下点笔墨钱。”

田丹接过,跑没影了。

周沪萍也不着急,不疾不徐地跟在她后面,看着她在各个小吃铺子间穿花绕蝶一般游走,唇畔牵出温软的弧度。

丹丹毕竟还是孩子。

走着走着,一个枣核忽然向周沪萍袭来。周沪萍偏头躲过,看见田丹靠坐在梧桐树干上。那株梧桐颇有文名,传说中是贾谊大夫栽下的,已有两千多年了。田丹抱着一堆油纸包,脚丫一晃一晃的,对她喊:“快上来!”

周沪萍环顾四周,见无人在意,双手一撑上了树,和田丹一同隐匿在阴凉的树荫下。

干净的白衬衫上蹭了污泥,为了行动方便,袖子也挽上去,周沪萍侧坐在树干上,学着田丹,在夕阳微风中放松了身体,双手背在帽沿后面枕着,一副惫懒模样。

田丹把一块沾满了辣椒的臭豆腐串递到周沪萍眼前:“来。”

周沪萍闭嘴摇头:“不要不要。”

同是南方人,同样在上海生活过一段时间,田丹和周沪萍的口味千差万别,尤其是在嗜辣这一项上,田丹对湖南的辣子钟爱不已,周沪萍却一点都不能沾,长痘痘生溃疡那都是轻的。

“来来来不客气,今天我请客。这样的人间至味错过了太可惜了。”田丹有意作弄她,把豆腐块往她嘴里塞,“难得能薅到我的羊毛,这一口不能不吃。”

她逼得越近,周沪萍躲得越远,树干本就狭小,周沪萍一退再退,忽然失了平衡,大惊之下,仰头向后跌去。

“诶,别摔着……”

好在周沪萍平时手上功夫练得勤勉,仰倒时手臂勾住了树干,借着下坠的力道腰腿用力,把身子翻过了一圈,稳稳落在地上。

田丹见她无虞,眸光促狭,想笑又咬着唇,只泄露出零星的笑,算是不成敬意的抱歉。

落日余晖将天空朗照得通红,翠绿树冠下,狡狯又机灵的少女眼波盈盈,歉然中带着讨好的样子,任再大的脾气也发不出来。周沪萍活动着手腕,心中一片柔软,一时看得痴了。

 

云雾聚拢,军装笔挺的女人和树上的少女的身影渐渐模糊不清。

田丹纳闷,原来她小时候那么皮的?为什么她完全不记得?

那一次重伤之后,田丹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仿佛都改观了,这世上着实无趣,唯有革命事业值得她去做一做、拼一拼,失败了不遗憾,成功了也不怎么开心。她好像一块明净的琉璃,万丈红尘在她这里都能观照自身,却无法影响她一丝一毫。

民国二十四年,距离她重伤那会儿,还有不到四年的时光。这四年里发生了什么?田丹仔细回忆,唯一记得的画面就是在天心阁上,周沪萍用枪指着她,身上带伤,眼神狠绝又惨烈,她的身后爆发出巨大的火浪。都说长沙城的那一场大火是从天心阁举火开始的,那天她为什么会出现在天心阁楼顶?

 

思绪辗转间,幕布再一次拉开。

田丹和周沪萍去山上捡柴火。正直空山新雨后,山间的空气清新而芬芳,周沪萍把柴火摞到廊下,倚靠着廊柱,揉了揉额角,疲惫得很——这周教官加了体能训练,练得一众青年没一个不腰酸腿疼。树木葱嵘,阳光被树叶分解成零星的小亮斑,洒在身上,通体酥软。困意上涌,周沪萍闭上了眼。

不知过了多久,她听到有脚步声接近。周沪萍强行驱散困意,睁开眼,忽然撞进一片明净澄澈的眸光中。

田丹靠近她,与她呼吸交缠,不过寸许的距离。

周沪萍愕然。

田丹轻轻笑了,这笑声就在周沪萍耳边,于以往或促狭或狡狯或灵动的笑都不一样,额间碎发拢在眼际,田丹明澈的眼眸中酿出一点幽沉,幽沉中是一派捉摸不明的意味。

她的愕然取悦了她。

田丹的笑意沉到眼底,缓缓凑近她,温热的呼吸轻缓地拂过周沪萍的脸颊,柔软甜美的唇印在她的唇上,停了一瞬,又慢慢分开。

随着田丹的靠近,周沪萍胳膊上的细小寒毛突然都立起来,像在物理课上看过的,微小的铁屑因为某种致命的引力,缓慢的、不容拒绝的站了起来。

眩晕又心痒。

周沪萍闭上眼。

她看不见就一定没发生。

嗯,一定没发生。

“喝水吗?”

周沪萍如梦初醒,像是要掩饰什么,飞快接过田丹手里的杯子,一气将杯子里的水都喝了干净,白净的面皮泛出桃花的颜色。

“咳咳……谢、谢了。”

“爸爸找你。”

“嗯。”

田丹向她伸手,要拉她站起来。鬼使神差的,周沪萍当没看见田丹的手,以军姿立定的速度迅速站得挺直。

田丹好奇:“这会儿腿不疼了?”

周沪萍的表情僵了一下,揉了揉腰:“还好。”

疼,疼死了!充满乳酸的肌肉瞬间绷直,那酸爽谁受谁知道。

进了书斋,田怀中摘下眼镜,含笑:“来了。”

周沪萍点头:“先生。”

日影西斜,书斋里点上煤油灯,灯光昏黄,田怀中眼睛不太好使,到了晚上便差了周沪萍来帮他读信回信。和田丹相比,有时田怀中恨不得周沪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才好,性子稳重老成、人情练达,比丹丹这个没长大的小孩不知省心多少。

周沪萍淙淙如山泉清脆的嗓音在书斋间弥散:“子华兄亲鉴:邮包已收悉,兄长所托,必不辜负。现东北……”

周沪萍读着读着,走了神。田丹甜美的笑时不时来闯进她的脑子里,毫不客气地霸占她所有思绪,下午那个莫名其妙的吻也让她心神不宁,觉得自己像是撞破了什么大秘密,又觉得这个秘密甜蜜得紧,恨不得寻个无人的地方仔细品味才好。

“……惊闻事变,愚弟痛彻心扉,恨不……”

田怀中睁开眼。

嗯……念跳行了。

“学校的课业很重吗?你似乎很累。”

“我很好,最近教官加了项目,身体有些疲惫,不碍事的。”周沪萍对田怀中笑,“先生不必担心。”

田怀中不疑有他。

周沪萍接着念:“……局面已然转圜,中南之事再做他图不迟,愚弟忧心忡忡,只因……”

田怀中笑出了声。

周沪萍深呼吸平复心绪,有点丢脸。

又念跳行了。

田怀中细细打量她的脸色,知道她心里有事,以致心潮澎湃不能自已,想着为她开解开解:“沪萍啊,我多年沉浮,久历世事之后,琢磨出两个字。只要做到了这两个字,必然能临大事而有静气,沉静以对。今天我把这两个字送给你。”

田怀中取下中毫兔毛胎笔,毛笔舔开墨砚,在宣纸上落下两个字。

宁和。

他临的是颜鲁公的罗宝塔碑,字迹遒劲沧桑,入木三分。

周沪萍颔首表示受教了。

私底下腹诽:先生不去教训毁了她的宁和的人,却逮着她一通勉励,嗯,鸡同鸭讲。

田怀中收笔,待墨迹风干:“明天我找人装裱了挂在你房间里。”

他像这片土地上大多数拙于表达自己的父亲一样,想要为儿女解决疑难,却又不知如何开口,只能将自己的关心藏在淡淡的寄语里。

田怀中道:“去吧,早点回去休息。”

 

入夜之后,山里下起雨来。

田丹敲响周沪萍的房门,推门进来。周沪萍还没睡,见是她,把刚刚藏起来的《新青年》杂志拿出来,抹平卷角,奇怪地问:“丹丹?”

田丹吸了吸鼻子:“有点冷。”她指了指衣橱,“被褥都在这里。”

周沪萍看着冻的她缩手缩脚的模样,怪可怜的,有些话不过脑子就说出来了:“要不要……跟我一起?”

田丹抽被褥的动作顿了顿:“好。”

她委实不客气、动作行云流水一般,缩进了周沪萍的被窝,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后脑勺。

周沪萍:“……”

她又想起了下午那个清甜温暖、细碎短暂的吻。

周沪萍觉得自己是自作孽。

冷静,先生说,万事需以宁和对待。临大事要有静气,不就是睡觉吗……她动作僵硬地钻进了自己的被窝。

“这里比我那儿暖和。”

“嗯。”周沪萍握住田丹的手掌,冰冰凉凉的,仔细着别着凉才好。

被子被田丹拉到脸上,露出一双滴溜滴溜转的眼睛。她看着周沪萍熄灯、整理好书本,替自己拢过被子,闭上了眼睛。

“快睡。”

身边有个暖炉子,山里清寒的天气倒不足为惧了。田丹在周沪萍掌心挠了挠,这是无声的晚安。

周沪萍呼吸均匀。

其实她根本没睡着。一个人睡和两个人一起睡完全是两个概念,田丹的发香、被褥间氤氲的微甜香气直往鼻子里钻,田丹辗转几次,撩人的呼吸就在周沪萍耳边,一下,又一下,戳动周沪萍不可告人的小心思。

丹丹她……已经不是小孩了。

周沪萍放开田丹的手,伸到被子外面,秃噜了一下田丹乌黑顺滑的……后脑勺。

田丹唇角微弯,似乎有个好梦。

 

梦境里的画面定格在田丹唇角的微笑上,瞬间破碎。田丹伸手,手指点在一片虚空——这是刚刚,她微笑的位置。

眼底有点点水痕,怅惘又悲伤。

对不起,我再一次忘了你的名字。

你到底是谁?为什么每一次想起你,我的心里只有愤怒和难过?

破碎之后的光幕飞速重组,终于稳定在一片黑暗中。

 

“你千万不要过来哦,那边什么也没有。”周沪萍一边调侃她,一边往岳麓山深处走。

……可恶,明明知道这是欲擒故纵的戏码,田丹还是忍不住要跟过去看看。

这几天周沪萍一直神神秘秘的,手边总是在摆弄皮纸木棍之类的玩意儿,问她也不回答。细算时日,田丹心里猜到几分。

周沪萍拉着她的手,穿过大片大片的灌木林,忽见一片平坦坡地,草木葳蕤,落英缤纷,沉暗夜色中,百十只巴掌大的风筝越飞越高,风筝的腹部莹莹发亮,像是百十颗星星熠熠闪耀,恍如辽阔仙境。夜风爽朗,橘子洲上星星点点的灯火隐隐透来,湘江上的画舫上,留声机里大明星的歌声迢迢而来,烟火气十足。天与地完美的结合在一起,一时揽尽人间风物,端得快意。

“这是满天星,我哥教我做的。”周沪萍含笑看着她,温软眸光好似月色清朗,“今天是丹丹的生日,总要给丹丹看点不一样的。”

田丹心里发烫,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,含含糊糊夸了一句:“你……你哥很聪明。”

周沪萍微笑,她知道田丹的心情,不逼迫也不靠近,不远不近地坐在坡地上,随手摆弄天上的满天星。

田丹拽了一只风筝下来,窥破了其中玄机:“原来这风筝腹有夹层,里面是萤火虫。”

“嗯。长沙今年冷得出奇,山上萤火虫很少,还以为赶不上日子了。”

田丹坐到周沪萍身边,沉默下来,眼带笑意。

“丹丹,上次你问我的事情,我想好了。”

“嗯?”

“这就是我的答案。”周沪萍看着田丹的侧脸,视线落在她的唇上。

天空静朗,草木芬芳,周沪萍慢慢靠近,看着田丹的脸一点一点染上绯色,低低一笑,轻轻拥住她的肩膀,与她呼吸相闻。

……

“田小姐……田小姐?”

田丹猛然惊醒,梦中一切尽皆破碎,残念难寻。

岳麓山上、漫天星火之下,她们最后……

周沪萍探手摸她的额头,嗓音低沉:“你有点烧。”

田丹定定看着她,平静的心湖波澜微动。

“毛巾和牙刷在架子上,快去洗脸。”在岳麓山上,她也曾经这样温柔又殷勤地催着田丹起床。周沪萍端来早餐——难得的西式餐点面包和牛奶:“这里只有面食和这些,你应该是不喜欢吃面的……”

梦境与现实交织,田丹艰难地组织起语言:

“沪萍?”

周沪萍动作微僵。

田丹直直看着她,周沪萍曾钟爱的眼眸中没有任何情绪——爱没有,恨也无。

“沪萍,为什么我在梦里想起了你,还是会觉得很难过?”

周沪萍看着天花板,仿佛楼顶的雕饰是多么值得研究。

良久,她处理好情绪,笑问田丹:“既然你想起了我,为什么还要在梦里追求我的幻影?”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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