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平飘絮(17)周沪萍番外
17.浮云散
(不正经的标题:三个老万一台戏)
“一时欢情,我记了一生。”
当部长问周沪萍为什么不结婚时,她是这么回答的。
部长恼怒极了,周沪萍平时也是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,怎么在结婚这事上这么犟?他半是痛心半是威胁:“你是我最看重的人,我一直在保你。但你要知道,如果你不结婚,就是自绝于台北!”
台北是台湾的权力中心。
周沪萍站得端正:“台北里部长的学生有很多,不差我一个。”
她郑重敬礼,转身出了办公室,把部长的话全堵在喉咙里。
部长越想越气,把桌上的陈设扫落一地,怒道:“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东西!你以为你升了衔翅膀就硬了?既然你不愿意留在台北,就给我滚去金门守前线!”
周沪萍轻轻关上部长办公室的门,仰着头,看着明亮的白炽灯,刺眼的光芒灼痛着她的眼。她心里恨极痛极,表情上却一点也不显露。
为了革命,她割舍掉的东西太多,品行道德、朗朗清名、个人好恶、亲朋师友……割舍得越多,留下的就越珍贵。
她只剩这个。
除了这个,周沪萍再也没什么好失去的。
所以她会用尽全力来守护。
“长官……”下属整理了一个纸箱,“部长让你赶紧……走,委任令在路上会下来。”
部长的原话是让她赶紧滚。
周沪萍没说话,接过东西就走。
“部长还是看重长官的……要不长官去给部长认个错?”
认错就要结婚。
周沪萍笑着冲下属摇头,开车离开。
部长当然是极看重她的。
一年前,部长还是战区指挥官时,在决战前夕给一众青年军官升衔授职。江南自古人杰地灵,可授衔名单里,就只有她一个女性将官。
部长拍着她的肩:“你在北平虽然失败,但好歹杀了沈世昌这个叛徒。以后就是副师长了,好好干,阻敌于江北就靠你了!”
周沪萍辩解:“沈世昌不是我杀的。”
部长笑:“别紧张,这里又没外人。快去吧,有长江天堑,我们一定能赢。”
战争打响之后,红党将领刘伯承兵分三路,分别取南京、湖口、芜湖、镇江,迅速摧毁国党长江防线。国党败得太快,此过程中,不断有国军成建制地起义、投诚,周沪萍所属汤恩伯集团就跑了六个主力师,六七万名国军。要说这背后没人煽动,部长是绝不信的。
在踏上南撤的飞机前,部长意外发现在乱军中辗转的周沪萍。
带上吧,人才难得,他想,去南边人生地不熟,也好多个帮手。
他亲自招呼周沪萍上飞机,可年轻人血性十足,非要留下来跟红党拼个你死我活。部长理解,但不接受,警卫连收缴了她的枪械,周沪萍被裹挟上去台湾的飞机。
飞机越过海峡时,部长看见她眼里飞快闪过水光。
“故土难离,以后我们再打回来就是。”部长说。
她的声音十分苦涩:“我和我的爱人约在杭州见面,她找不到我,不知道心里有多难过。”
“我们会回来的。到时候,你要什么没有?”
周沪萍心如刀割,她把脸埋进掌心,没有说话。
金门是一个小岛屿,气候炎热潮湿。这里距离厦门不远,两岸时常以炮火致意。
驻军的赵团长对台北来的长官客气中透着疏远,粗声粗气地说:“长官来金门,就当是度假了。这里没什么别的,就是景好,请长官多多欣赏。”
这是怕她夺权瞎指挥,让她摸熟了地皮混熟了人头再来。周沪萍懒得跟他磨嘴皮子,淡淡地说:“你安心去吧。”
赵团长也不在意,他准备了无数下马威等着她,只要她敢染指军务,他一定要把这个空降长官搞得灰头土脸。
“这些也带走,以后签字批复的事,直接去找秘书。”手指在一堆文件上点了点,她还是那么漫不经心,“我不想看这些。”
台北来的大佬居然对那么善解人意,直接就放权给他。赵团长有点不好意思:“是。我以后尽量少来麻烦长官。”他有点疑惑,悬心这么久的事,轻轻松松就解决了?
“等等。”
看吧,果然还有埋伏在后面等他。
赵团长挺直了脊背,跟斗鸡似的:“长官还有什么指示?”
周沪萍翻开文件,指着上面的一张照片:“这个人,带她来见我。”
赵团长看了一眼,着实为难:“这个人放火烧死了自己的丈夫,是调来服刑的,人没了监狱那边会……”
周沪萍冷淡地看着他。
战场上锤炼出来的血与火的气质不会因失意而磨灭。赵团长被她看得冷汗都下来了:“是!今天之内,我保证把这个人送到长官家里。”
妮妮从茶室出来时,主任拽着东北乡音,怜悯地看着她:“妮妮,去周长官那里,要知道忍耐。她是个女人,你也不吃亏……”
看着妮妮疑惑的神情,主任不得不挑明了一点:“这个周长官啊,在台北不肯结婚,躲到金门来的。她为什么不结婚啊?”主任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,“因为她喜欢……”
妮妮来周长官家里已经一周了,却连长官的面也没见到。长官家里是两栋洋房,长官一栋,仆佣一栋,长官没有按铃,仆佣不可以随意进去。来接洽的军官不知道规矩,将妮妮安置在长官的那栋里。
换个地方服刑,也挺好。周长官是外省人,思念故土,硬是从别处移了一树木槿花来栽在院子里。庭院是典型的苏州样式,精致小巧移步换景,曲廊幽深,庭院开阔。在这个荒僻的海岛淘腾一个园林出来,不知费了多少心思。有时,妮妮趁着没人注意偷偷溜到周长官的房间给家里去电话,这样的机会不多,直到周长官摆了一台电话在客厅里。
妮妮有时也猜测周长官的用意,她图她什么?如果只是图一时欢愉,那倒是简单了。可周长官看她的眼神幽幽沉沉,沉郁的墨色几乎要从眼瞳里溢出来,像是海峡里深深潜藏的暗流。
妮妮被她看得忐忑,那是一种怎样深沉的绝望和伤痛?
木槿花树下,月冷风清间,午夜已经过了,妮妮睡不着,抱着吉他来庭院里弹拨着舒缓的调子,悠缓悦耳的英文歌随意流淌。妮妮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,她似乎看见了周长官的影子在庭院里闪过。
她像窃居人世的游魂,一个人游荡在人迹罕至的园林里。雪白衬衫被夜晚湿冷的露水浸透,她看见了妮妮,目光扫过她,就像扫过一颗树、一本书、一棵草。在她与世隔绝的世界里,只有她一人,漫步在永远不回了家的路上。
妮妮的吟唱没有停。
周长官听了一阵,随手摘了一片叶子凑在唇边吹奏,依稀是妮妮弹唱的调子。呜呜的曲声随着夜风摇曳,无法言说的感情随风而逝,倒衬得吉他声有些刺耳。一曲终了,周长官怔怔看着她,唇轻轻动了动,念叨了一个名字。
妮妮被她看得心里害怕,和周长官搭话:“这树叶还能调音吗?长官,你教教我吧。”
周长官没有搭理她。
妮妮强撑着胆子:“要不……我教您弹吉他?”
她把吉他塞到周长官怀里,站在长椅后面,从周长官背后俯下身,伸手去按和弦。她的发丝撩在周长官脖子上,成熟女人的气息笼罩过去。。
周长官淡淡看她一眼,站起来和她拉开距离,说出妮妮到这里后听到的第一句话:
“太晚了,去睡。”
那夜之后,周长官也不再把她当做空气,必要时还是能和她闲谈几句。
周长官的目光缥缈悠远,落妮妮的脸上,又落在遥远的虚空,有时说着话就会神游天外,妮妮偷觑她,黑漆漆的眸子里满是心碎神伤。
周长官似乎很想家。
也是,外省人有谁不想家?
她一个女人,独自来到台湾,家里还有谁在等她?
宋先生来拜访时,妮妮替客人倒了杯茶就做自己的事去了。经过书房时,她听到了几句模糊的交谈。
“……在南京时,如果你和我说这些,说不定我就嫁给你了。”周长官说。
宋先生道:“现在也不晚。嫁给我,你就可以离开这里,你的才华不该白白浪费在这个海岛上。嫁给我,无论是在政治上还是在家族里,我们都是彼此最忠实的盟友。我可以毫不避讳地让我所有朋友都知道我惧内,那些乌七八糟的风月事也缠不上我……沪萍,嫁给我,有很多好处。”
周长官叹息:“的确有很多好处。但我已经许了人了……你来晚啦。”
“户籍上明明写的是未婚,没有夫妻之名。”
“但已有夫妻之实。”
宋先生被她噎得说不出话,他站起来焦躁地走了几步:“我到底哪里做错了?我记得,在长沙时你是喜欢我的……”
“你是我的同学,我当然是喜欢的,现在依然很喜欢。”
他们两人的喜欢,意思明显就不一样。
宋先生坐进沙发里,搓了搓脸,疲惫地说:“我到底哪里比不上他?”
周长官沉默了很久:“你没有做错什么,你们也不能相比……因为我爱的人,是个女人。”
妮妮听见秘密赶紧溜走。
原来周长官真的喜欢……女人。
不知道宋先生是什么时候离开的,周长官的房间门半开着,是无声的邀请。如果这是周长官的命令,妮妮只能接受。
找她来,不就是为了今天吗?
她推门进去,周长官看着窗外,白色的木槿花正在怒放,像堆在树冠上的皑皑白雪。
像北平的雪。
魅惑的眼神,玲珑的曲线,美好的肉体,任谁都会喜欢吧?妮妮从她身后抱住她,周长官的身体僵硬了一下,没动。
妮妮去解她扣子。
一阵天旋地转后,她被周长官扭住手臂按在墙上。周长官愣了一下:“我还以为是……”
她放开了妮妮。
妮妮继续靠近她。
周长官沉着脸:“……你这样,既是糟践自己,也是不尊重我,还在侮辱她。”
看来是误会。
妮妮坐在沙发上,低声劝:“要是背影小姐看到您这样,她也不会开心的。”
周长官有兴致时,会让妮妮当模特,随意涂写两幅。西洋的线描画技和东方的水墨她都会,周长官是在画妮妮,画的也不是妮妮,妮妮坐在书房里,周长官的笔却画出了汹涌松涛、文雅书斋、阡陌胡同。只是她每次画完之后,都会将这些画一把火烧了。于是她画了那么久,成果仅仅是压在书柜底层的背影。
妮妮曾问她为什么要烧掉,周长官说,不切实际的梦,还是快点破灭比较好。
周长官不敢让她爱人的面容显露在世上。
背影小姐的影子在周长官脚下,走遍异域山河。
而背影小姐的人,住在周长官心里。
周长官没有接她的翎子,她本来就是个沉闷的人。
妮妮慢慢退出书房。
“……我在茶室见过你,知道你和小宝。”
妮妮停住了脚步。
“那个小伙子,有意思。你的一哭一笑一回眸一低头,他时时刻刻都在回味。我也一样,我只是摒除一切外事,只想着她。”周长官很难得说这样的长句子,“我看到你担着最低贱的身份,背着最耻辱的罪名,却留着最完整的心和爱。从那时起,我就想帮你。我以为你能理解我。”
周长官此生都要在四顾皆敌的台湾苟且求生,她只想保留最后一点珍贵的东西。
“身不由己四个字,我已经说厌了。妮妮,以后别再做这样的事,好吗?”
原来这就是传闻周长官好女色的因由。
妮妮轻轻应了一声。
“你的孩子如果愿意来金门,我会安排……妮妮,不要走,好吗?”
妮妮回头,周长官又在欣赏窗外的木槿花了。
“你和她都极致美丽,也极致寂寞。你走路的样子,有一点像她。我只是想……我只是想追忆这最后一点颜色。”
人影寥落,山河晦暗,光线一丝丝收拢在天边,落日半躲在云后,天空像是融化了的金子,周长官沐浴在轻柔的暖光里,身影却越发显得孤绝、寂寞。
乔智才被押解到金门关押。
作为欺骗保密局的代价,他这一生都不会闻到自由的空气。
为了保全颜面,保密局依然宣称他是乔礼杰,知名物理学家。至于物理学家为什么不在实验室而在金门吃沙子,这就不是他们考虑的问题了。
渐渐的,对乔智才的看押活泛许多,他也能在金门的沙滩上走走。顶着知名物理学家的头衔逗逗旁人,旁人往往信以为真。
有促狭的人知道保密局和周长官的旧怨,便撺掇乔智才去糊弄周长官。
周长官观察他的表情:“大乔,你不是一个好演员。”
离开丹丹那么久,她展露的一颦一笑、一言一语都反复品咂,她的本事也学会了。
乔智才死皮赖脸不认输。
周长官想起她讲过的一个笑话:“我问你一个问题,如果你能答出来,我就相信你是乔教授。”
乔智才歪头:“请。”
“一只熊掉进陷阱里,陷阱深19.66米,熊下落2秒,求熊的颜色。”
乔智才如簧巧舌打了个磕绊,题干和题目之间有联系吗?他瞎猜:“灰的。”
周沪萍摇摇头。
碧波松涛里,书案笔墨间,她也曾瞎猜:“灰的。”
田丹笑着去亲她,酥痒缠绵的亲吻逼得她无处躲藏。缱绻的狎昵游戏把她逗得满脸通红,田丹才解答:“是白的。由题可知加速度是9.83m/s2,与北极地区的加速度最接近,所以熊是北极熊。”
慢一点,慢一点,喷薄的回忆慢一点,周长官的心像是被绣花针一下一下地戳刺,血已流干,绵绵密密地疼痛永不止息。
作为唯一一个没有他被骗到的人,乔智才对周长官很感兴趣,常去她家串门子。看妮妮的儿子把雅致的庭院弄得一团乱。
乔智才感叹:“要是我有儿子,现在也那么大。”
海峡那边的家人,都还好吗?
周长官微笑:“我们都被困在这座孤城里了。”
金门潮湿燥热,不利于休养。周长官的精神越来越差,渐渐不良于行。军医来了一拨又一拨,检查做了一项又一项,他们建议周长官接受截肢手术。
缠绵多年的旧疾,终于到了发作的一天。
周长官失神,田丹娇俏的笑靥明艳动人。
“你的伤得仔细养。你哪儿来的自信觉得我会娶一个只有一条腿的人做妻子?”
当年的娇声软语,如今一语成谶。
“截肢之后……我就不能做她的妻子了。”周长官的话模糊地拉扯过去,军医没听清楚。
军医也不敢问,警告道:“要是不截肢的话……”
他给乔智才和妮妮递了一个眼色,想要回避病人和亲属聊。
“病人有权力知道自己的病情。”周长官正色,“第八团医务处马医生。”
军医立正敬礼:“有!”
“不截肢,我会怎样?”
“报告长官:如果不截肢,就控制不住感染,您可能活不过四十岁!”
周长官的精神越来越差,想失去水源渐渐枯萎的树苗,白天经常说着话就走神了,晚上总是似睡似醒,在安眠药的帮助下才能小睡一会儿。
妮妮却知道,周长官时常一晚只睡两三个小时,不是不想睡,失眠、梦魇、燥郁、心悸、多思常常困扰她,委实睡不着。
乔智才想尽办法想留住朋友的性命,病急乱投医:“你还那么年轻,一定是庸医误诊,请个大师驱驱邪,一定能好起来。”他打探了几日,“金门有个大师很有名,叫林香,能驱鬼辟邪,我看你这儿就是风水不好,大师来了,再养几日,一定能好起来。”
仆佣把一个穿着奇异,手上缠着珠串的女人领进来。
周长官怔怔看着庭院里木槿花盛放,纯白花蕊灼灼挑在枝头,柔和又清新。池塘中,一泓春水乍暖还寒,映着岸上的堆雪繁花,春意盈盈。
在如出一辙的春夜中,她对田丹说:“我叫周沪萍,沪江的沪,身如漂萍的萍。别再把我忘了。”
丹丹,经年不见,你忘了吗?
山海无情断地脉,皎皎丹心破天荒。
所爱隔山海,山海不可平。
绵长的思忆终有尽时,其实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场漫长的死亡,她只是走到了头。
这心如飞絮身如漂萍一生,她终于走到了头。
世间无可留恋,该交代后事了。
她对乔智才说:“有人会用我的死作为两岸交流开放的第一块敲门砖。大乔,我被困在孤城里,你未必出不去。忍一忍,好好活着,短则三五年,长则三五十年,总会有转机的。”
她对妮妮说:“我留了一笔钱,是给你的。不要拒绝,只当是为了她收下。如果你想带儿子回台北,我的一些老朋友会关照你们。我只想求你一件事。”
妮妮一口答应:“我一定能做到。”
周长官终于笑了,笑容灿烂明艳:“我走之后,立即将我火化,在金门起大风的日子,把我洒出去。金门和厦门隔得那么近,我十有八九是能回去的。我会从福建上岸,再去浙江,到绍兴……”
妮妮忍住泪,轻声说:“背影小姐见到你,一定能认出来,她会很高兴。”
周长官想象了一会儿,点头笑道:“我也这么觉得。”
她靠坐在长椅上,眼前的木槿花越发迷蒙,渐渐缩小成一团雪白的雾气。上天苛待,天年难永,灼烫的思念终于模糊了生死的距离,灵魂尽头,关照自身,她这一生,终究还是快乐多一些。
林香渺远的歌声传来,竟是苏州乡音:“浮云散,明月照人来,团圆美满今朝醉。清浅池塘,鸳鸯戏水,红裳翠盖,并蒂莲开,双双对对,恩恩爱爱……”
她闭上眼,喃喃:“浮云散……我们终于可以,团圆了。”
一阵风过,白色的木槿花簌簌落下,为周沪萍盖上纯白的殓单,极尽哀荣。清晨的露水滴落在她的颊边,似坠未坠。
这是她的眼泪。
——END
只有田丹在的时候,她才是周沪萍。
田丹不在,她就是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周长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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